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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先，春节过年确切说是赶“年”，人们对不可知的鬼魅因恐惧而群起驱逐之。
传说“年”是个吃人大鬼，趁除夕夜来光顾人族，熬这晚即是熬这“年”鬼的坎儿。因而在这特殊的夜晚，门口要放冰块，四处放炮仗，全面驱赶“年”这恶鬼，有地方索性给它行贿奉献童男童女鲜果佳肴什么的。当然，杀是杀不得的，再过三百六十五天还会遇到它，还要过它赶它。有趣的是，从最初惊恐的驱赶中获得刺激和乐趣，渐渐把这赶年加以改变当作了节日，这也是国人的本事。赶年不能杀年，这是祖上定的规矩。赶完年，就是春天了，万生复苏，那是阳光明媚的好日子，杀了之后，没有春天了怎么办？先人想得明白。
然而，从古至今谁见过“年”这鬼东西呢？很多事不能太深究，较真就无趣了。年还是要过的，赶的。那是中国人的狂欢节。
记得多年前，老家的父亲过61岁本历年，蒙古人有贺本历年庆寿的习俗，称“吉乐·奥日那”，越高寿越操办。我从京城拖家带口往老家走，那真是有股子赶“年”的劲头。寒风中排队买火车票，再匆匆挤上如火柴盒般爆满的车厢，下火车后又急急上汽车，驰过冰天雪地的空旷草原和沙地，直奔库伦旗乡下养息牧村。很多年没有这样回家赶“年”了，以往都在北京过年，电视上看完除夕晚会这年似乎也就过完了，三口各自该干吗就干吗，冷清又寂寥。更没什么赶鬼驱“年”的味道，那会儿北京又禁放鞭炮，偌大的京城死了耗子般静悄悄。过腻了北京年，这次借老父亲贺寿往家赶，虽然路途辛苦心里却喜滋滋的。
到家时已是年三十前一天了，乡下到处在响鞭炮，年气氛已显现。拜见父母，一下被浓浓亲情和节日氛围包裹。巧的是我和12岁小儿，也跟老父亲一样属鼠，三代同鼠也算是一件奇事了，父亲笑称咱家是老鼠窝，不是一门鼠，不进一家洞。小儿早已跟表姐堂弟们打成一片，疯去了。他小名叫八斤，北京的家正好住五十年代时曾经的丁玲所办老文学讲习所院子（现鲁迅文学院前身），当小伙伴满院喊八斤时人们都会露出惊异的目光，以为上海的老巴金莅临文学故地了。八斤最感兴趣的是三十晚抬冰块，央求着追问为什么抬冰块放门口窗台上，我告诉他，叫“年”的鬼喜欢除夕夜趁人酣睡钻进屋来舔人脑袋，舔成光秃秃如烙铁烙过一般，“年”鬼就怕冰上走怕滑倒，故而放冰块吓唬它。儿子早已玩透现代游戏根本不信这套，一句吐槽“瞎扯”就把美好的古老传说给打碎了。不过他以极大热情投入了抬冰活动，觉得有趣，去村前小河上滑冰玩够后和小兄弟们抬来了几大筐冰，然后在门窗前摆列起一个奇特冰阵，自称是诸葛亮的奇门遁甲迷魂阵。
年三十傍晚，夜幕降临时祭祖，也是老家的一个传统。我们郭尔罗斯氏祖坟，在离此二十里远的道尔锡伯村，不必前往实地，就在前边河滩上向祖坟方向祭奠即可。弟弟白沙胳肢窝里夹一捆干柴前边走，我捧着一盆混装一起喷着香气的牛羊鸡鱼等美味菜肴年三十饺子，与其它十几位家族年轻成员一起跟在后边，浩浩荡荡十分排场。妻子和儿子没经历过这些，甚感新鲜，嘻嘻哈哈夹在大家当中，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冷中用头巾帽子把头脸捂得严严实实。我逗他们说，把脸露出来点，要不然来赴宴的祖先神灵不认识，把你们当成冒牌混吃者就不好办了。妻子狐疑地盯我，儿子又一句吐槽，胡说。
平坦的养息牧河沙滩上，弟弟拿一根树枝画出一个方形框子像征祭坛，朝东南方向开了一扇门，然后把那捆干柴摆放在里边，再把那一盆菜肴酒果和一堆纸钱堆放在干柴上边。我们大家齐齐跪在祭坛后边，弟弟也跪着点燃了那堆干柴。他往火里祭洒着酒嘴里念叨，郭家子孙谁谁，在这新年来临之际在这里祭奠所有祖先，请他们来分享子孙准备的新年佳肴，祝他们天堂安祥，继续护佑后代子孙等等。弟弟一脸庄严肃穆的那个样子，被燃起的红红火光照耀着如铜铸，更显得煞有介事，本不屑的八斤不由得也收敛笑容，不敢随便轻慢。
被干柴烈火烧焦的菜肴酒果吱吱发响，冒出更浓烈的香气。弟弟说，味道越浓越好。
河滩上远近燃起不少这样的星星点点祭奠篝火。黑夜里显得格外神秘，又很魔幻。
妻子担心说，那些各家祖先降临时不会弄混了地方吧？
弟弟告诉她，不会，只要有后代子孙的，不会走错。只是无后野鬼有可能来掺和，来就来吧，没关系。弟弟还很宽容，他在村里当村长。妻子笑说，还真有蹭吃的呀。
弟弟告诉她，自己就曾经遇到过一个“蹭吃野鬼”，受过它的的亏。十多年前也是除夕晚上，弟弟凭着年轻胆大骑摩托车去了二十里外道尔锡伯郭家坟地祭祖，被住在锡伯村的二叔他们灌了不少酒。夜里回来途经一片无人祭奠的野坟地，当弟弟穿过那里时车头前冒出一个看不清脸的黑人影，纠缠着要酒要吃不让走，弟弟往左它往左，弟弟往右它往右，后来又争夺弟弟的车把。弟弟乘着酒劲加上年轻无畏坐在车上挥拳击打，双手都打出了血，打了很长时间，后来弟弟对那个黑面鬼说，算啦，老子没酒没肉摩托车留给你好了。他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，徒步跑回家，到家后精疲力尽蒙头昏睡。第二天醒来才想起夜里的事，又噔噔跑回那个出事地点，发现摩托车躺在路边，车把上净是血。回来后弟弟病了一场，父亲请喇嘛做招魂法事后才逐渐恢复。据说那片野坟的“黑面鬼”，是一个土改中被蒙面打死的老地主，阴魂不散老闹鬼，向社会宣泄。
听完这个，妻子摇头唏嘘，唉，还是政治。
初二那天，我和弟弟去道尔锡伯村给叔叔们拜年，喝了酒，出来时又快半夜了。弟弟这回开的不是摩托车，而是一辆新买的面包车。突然想起要路过的那个野坟地，跟弟弟开玩笑说你那个老相识“黑面鬼”再出来纠缠怎么办？弟弟拿出一杆猎枪晃了晃，不怕，什么鬼都怕火器，再来一枪削了它。想起早先听的另一鬼故事：一猎人夜里经过一处坟地时路旁站有楚楚可怜的一女子，称自己脚歪回不了家央求他在马背上带她一程。猎人已明白她的来历，就让她上马用皮绳紧紧把她拴在自己后腰上，然后扬鞭催马风一般奔驰，一直不停地跑到天亮，那女人哀求着要下马也没让，等太阳出来后一看，背后绑着一具骸骨。
我问弟弟车上有没有结实的皮绳，弟弟笑问哥也想绑女鬼？
我说想绑那个“黑面鬼”，如果它出来搭车，就绑上它带走，等太阳出来让它现出原形后给以厚葬，再给它办个祭悼仪式平反昭雪什么的。弟弟点点头说，是啊，那多老右派反革命们都平反了，也不差个冤死的老地主们，给个说法就齐了嘛。车驰过那片野坟地时，一片寂静，阒无声息。弟弟笑说人家知道你要绑它，不敢出来搭车了，可惜，它错过了一次平反昭雪时机。我一时无语，心里也引起联想，今日失之交臂，何年再相遇？茫茫人世，无尽冤曲，都何时才是个了啊。
从叔叔家拜年回来，二妹子梅花又遇到令人哭笑不得的年趣事。
她在库伦镇上与人合作开着一家化肥商店，入冬后没有买卖，就把商店临时改成麻将馆。临年节闲人多，几张麻桌总是人满为患。初四这天上午，二妹发现平时爱上桌的一个叫黑头的小伙子，老在门口晃悠不进屋，说是等人，因为是熟人二妹也没在意。这时里边麻桌有人上厕所喊二妹过去抓抓牌，二妹过去前后也就几分钟，再回到外间小屋时发现抽屉被人撬开，装有五千块现金和两万多元存折的钱夹已不见。二妹登时傻眼，一边报案一边冷静下来，马上想到那个老在门口晃悠的黑头，此时人已不见踪影。她立刻果断给他打电话，直问他是不是你做的，对方矢口否认。二妹进一步逼他，称公安局已提取手指印马上会抓你核对，你肯定跑不了，这大过年的你就准备在大牢里熬吧，少则判五年！这一下黑头那边犹豫了，二妹心里更有谱，接着说，我给你留两条路，一是把弄走的钱款如数还回，我就撤案不拘你，二是你不还钱，警察这就去你家拘捕，你肯定跑不掉，跑了和尚跑不了庙，你能跑哪儿去？这一下，小贼蔫了，沉默片刻后说，梅花姐，我该死，昨夜把老婆交给我办年桌请客的一千块赌输了，没招儿了才拿了你的钱，我这就把钱还给你，求求你把案子撤了吧。
二妹跟他商量还钱的时间地点。对方却不敢直接来店里，约她去镇西石桥上等他电话。黑头这时有点那个“黑”的味道了，别看是一个乡下穷贼，却不乏狡黠。二妹按时去了那座老石桥上等候。电话打过来了，人仍然不露面。告诉她从桥上下来再往西走二百米。二妹又照他话走了二百米。电话再次打过来，指点她左手那棵老树半截有个小洞，里边有黑色塑料袋，钱就在里边。二妹迅速扑向那棵老树，果然，钱就放在那里，只是少了四百块。二妹欣喜之极，抬头张望四周，想看到这个有点黑社会手段的小贼人影，可周围除了一条寻食的流浪狗连个鬼影都没有。二妹发现放在包里的一串钥匙不见了，又给黑头打电话，问他为啥还留下她钥匙不还？对方说，梅花姐真是个好人，没带警察来，你钥匙放在老石桥下边一块黑石头下，你去拿吧。弄得二妹哭笑不得。拿到钥匙，二妹又打电话给他，为啥少了四百块？
黑头说，给老婆办了本历年请客的酒肉，一月之内肯定如数奉还。
二妹生出一丝恻隐之心，告诉他那四百块不要了，算是送给你媳妇的本历年贺礼了，但你得往后不能再干偷窃勾当了。那边半天无语，似是传来叹气或抽泣之声。
二妹被这小贼弄得完全没有脾气，可怜又可气，只是摇头苦笑。
她去撤案时警察却不干了，一开始并不怎积极，推托年节贼多案子多管不过来，这会儿见失主自己找到窃贼破案拿回了钱，他们却来了劲，一定要让二妹提供手机号和人名，他们要去抓人归案。两三万元窃案不算小，当天就破案，有关人员是有奖金和记政绩的。二妹为难，推托手机号忘了带，她正在乡下过年，回城上班后再给他们吧。警察嘱咐她回头一定把手机号带来，他们要去对质销案走完这过程才行，还让二妹配合警察办案等等。
听二妹描述完此番与窃贼斗智斗勇经历，如听着时下电视剧故事一样，老父母一个劲儿念佛。我笑说，腊月二十三后，人间的管事神仙都去天上做年终述职报告去，还没回来呢，这会儿下边的贼鬼很多很自由，大家都小心着点吧。儿子八斤突然说，咱先前抬来的几筐冰，现在化得差不多了，要不咱们再抬几筐来吧。大家都乐了。是啊，三代老鼠同过本历年，驱鬼辟邪这事很重要，但愿冰块能阻挡住所有来捣乱的大小“年”鬼。
妻子捂着冻红的手感叹，乡下的这“年”事还真有趣，有一股子特殊的味道呢。
初八离开老家时，老父母站在寒风中依依惜别悄然抹泪，我突然感到好失落。那个样子至今印在脑海里散不去。弹指十七年，如今二老都已在天堂，今又遇“赶年”节事，老人的音容笑貌再次重现眼前，那么的温馨而暖暖的，暖暖的。哦，过年，万千滋味在心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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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4-2-12 09:57:21
发表于 2014-2-12 14:52:08
发表于 2014-2-12 17:10:0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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